江澈手中那只碎裂的白瓷茶杯,仿佛一个不祥的预兆,让破浪号上因为抵达大码头而稍稍松弛的气氛再次凝固,并且渡上了一层比三江口的江风还要刺骨的寒霜。
“岂有此理!简直是欺人太甚!”议事厅内江澈那张一向温润俊朗的脸上,此刻早已没了半分平日里的从容潇洒。
他一拳狠狠地砸在面前那张由上好铁力木打造的桌案之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属于上位者的怒火,让在场所有四海通的管事和护卫都齐刷刷地低下了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江爷,”先前去采买物资的福伯此刻正单膝跪地,那张老脸上满是羞愧与愤恨,“是老奴无能!我拿着您的令牌,亲自去拜访了平日里与咱们交情最深的五湖商会的钱会长!可他竟是连门都没让我进,只派了个下人出来说他昨日偶感风寒不便见客!”
“放屁!”江澈身旁的一名心腹管事,猛地一拍大腿怒骂道,“钱老三那个老狐狸,身体比牛还壮,前日我还听说他在画舫之上,为了一个清倌人跟人争风吃醋打了一架!他这是摆明了不想见我们,拿话搪塞我们呢!”
“何止是搪塞!”福伯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屈辱,“我还去了通达车马行的孙掌柜那里!想租几辆马车,方便咱们的人手进城采买。可那孙掌柜竟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我的鼻子说他家的车金贵得很,绝不租给那些手上沾了血来路不明的江洋大盗!”
“江洋大盗?”江澈听到这四个字气得反笑出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冰冷的杀机,“好!好一个江洋大盗!看来太子殿下是早就为我们准备好了一顶天大的帽子啊!”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浮现出一丝暴躁与无力!他看着那个从始至终都静静地坐在一旁,仿佛置身事外,只是慢条斯理地为自己那早已空了的茶杯重新续上热茶的少女,声音沙哑地说道:“苏姑娘,现在你总该信了?这不是什么巧合,更不是什么误会!”
“这是一张网!”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一张由太子亲手编织的早已在淮城张开的、无形的天罗地网!”
苏知意缓缓放下茶壶抬起眼帘。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江澈想象中的惊慌与恐惧。
“江东家,”她轻声开口,“现在发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暗中的敌人,看得更得意。”
“那我该如何?!”江澈烦躁地一挥袖袍,“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我们当成猴子一样耍吗?!”
“吱呀——”就在此时,议事厅的门被从外面轻轻地推开。周叔那张如同万年冰山般的脸上,此刻也覆盖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凝重。
他走到苏知意的身旁,声音低沉地汇报着另一个足以让所有人都感到绝望的消息。
“东家,”他缓缓开口,“船上的伤药已经快要见底了。尤其是那几位被破甲箭伤了筋骨的兄弟,他们的伤口已经开始出现反复。若是三日之内,再得不到上好的续骨膏和祛腐生肌散……”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那几个在三江口血战中侥幸捡回一条命的护卫,怕是就要活生生地在这艘船上被伤痛折磨至死!
这个消息狠狠地砸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如果说没有粮食,他们还能靠着船上储备的干粮再撑上几日。可没有药,那便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在自己面前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啊!
“他娘的!”一个平日里与那几个伤员关系最好的四海通护卫再也控制不住!他“噌”地一下抽出腰间的钢刀,双眼赤红地嘶吼道,“江爷!东家!跟他们拼了!咱们现在就杀进城去!他奶奶的,我就不信了,咱们几百号带刀的汉子,还抢不出几味药来?!”
“没错!跟他们拼了!”
“大不了就是一死!也比在这儿活活憋屈死强!”
一时间,整个议事厅内群情激奋,喊打喊杀声响成一片!
“都给我住口!”江澈猛地一拍桌子,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他看着眼前这些早已被逼到绝境失了方寸的属下,那双赤红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与挣扎!
他何尝不想拼命?可他不能!
他是四海通的少主,他身后背负的是整个四海通数千口人的身家性命!
他若是今日在淮城开了这个头,那便是坐实了江洋大盗的罪名!届时,太子便有了最名正言顺的理由,调动官兵对他四海通进行毁灭性的围剿!
“苏姑娘,”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那双眸子里只剩下了无尽的疲惫和苦涩。他看着苏知意,那声音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我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太子为何要费这么大的周章了。”
“他不是要杀我们。”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自嘲,“他是要诛我们的心啊!”
“他就是要用我们这两个所谓的过江强龙来杀鸡儆猴!他就是要用我们来告诉这天下所有的人,与他作对的下场!”
“他要让我们在这淮城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要让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因为缺医少药而死!要让我们因为断水断粮而自乱阵脚,甚至是为了活命而相互残杀!”
“他要让我们在这绝望之中一点一点地被磨掉所有的锐气、所有的尊严,最后像两条丧家之犬一样跪在他的面前摇尾乞怜!”
这番话将那最是血淋淋的、最是残酷的政治阳谋赤裸裸地剖析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寒意让在场所有热血上头的汉子都齐齐地打了个冷颤!他们这才明白自己面对的,根本就不是简单的打压。而是一场不见血的却远比刀剑更要歹毒万分的凌迟!
“咚!”就在整个议事厅都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绝望的寂静之时。一声清脆的仿佛能敲进人灵魂深处的茶杯落桌的轻响,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那个从始至终都仿佛置身事外的少女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她站起身,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半分众人想象中的绝望与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所有人都感到心悸的极致的平静。
“江东家,”她看着他缓缓开口,“说完了?”
“说完了。”
“那该轮到我了。”苏知意理了理自己那并无半丝褶皱的衣袖。
她转过身看着堂下那一张张充满了绝望、愤怒与不甘的脸庞。
“我问你们,”
“天,塌下来了吗?”所有人都愣住了。
“没有。”
“那我再问你们,”
“我们,到绝路了吗?”
所有人都沉默了。
“太子,是想困死我们。”苏知意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充满了讥讽的弧度,“可他似乎忘了一件事。”
“我苏知意最擅长的从来就不是什么阴谋诡计。”
“而是——”
“在绝境之中硬生生地杀出一条谁也想不到的活路来!”
“吱呀——”她的话音刚落!
议事厅的门再次被从外面猛地推开,一名负责看护伤员的护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那张脸上早已没了半分血色,写满了比死亡还要更深的恐惧!
他指着伤兵营的方向,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充满了无尽绝望的嘶吼!
“江爷!东家!!”
“不好了!!”
“阿龙他……他不行了!!”
“他高烧不退,浑身滚烫,已经陷入濒死昏迷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