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书房内只点了一盏烛灯,光线昏黄,将赵明成严肃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赵明珠轻轻推门而入:“父亲。”
赵明成坐在书案后,手中拿着一封刚拆开的密信,神色凝重。见赵明珠进来,他示意她坐下。
“簪花宴玩得可还尽兴?”赵明成开口,声音低沉。
“还好。”赵明珠应道,心中猜测父亲深夜唤她来的目的。
赵明成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女儿清亮的眼眸上,那里面有着他熟悉的倔强,还有一种他之前未曾注意到的、破釜沉舟般的坚定。
“明珠,”赵明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沉重,“你舅舅今日差人送来了密信。”他将手中的信纸轻轻推给赵明珠。
赵明珠的心猛地一沉。她接过信纸,上面是舅舅云深熟悉的笔迹,言简意赅地说了她去云家并提及她决心追查、为母复仇的意愿。
赵明珠放下信纸,抬起头,目光毫不退缩地迎上父亲深沉复杂的视线。烛火在赵明珠眼中跳跃,映照着那份不容动摇的决心:“父亲,我无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心安理得地享受您用痛苦换来的平静。”
她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如铁,砸在寂静的书房里,也砸在赵明成的心上。
赵明成叹了口气:“那时刚刚得知你发现秘密,本想好好和你聊聊,可是紧接着就不得不下江南,拖延至今,你竟然已经有了自己的决定。”
赵明成久久地凝视着女儿。眼前的少女,眉宇间依稀有着云瑶当年的影子,却比她的母亲更加坚韧,更加果敢。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深埋心底二十三年的火焰,在女儿身上熊熊燃烧起来。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赵明珠面前。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有些佝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背负上了更沉重的使命。
他伸出宽厚的手掌,轻轻按在赵明珠的肩上。那手掌带着奔波的风霜和岁月的粗糙,却传递着一种坚实的力量。
“好。”赵明成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的释然和决绝。“这条路,布满荆棘,九死一生。”他看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但既然你已下定决心,那么......”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与赵明珠如出一辙的锐利光芒:
“为父这把老骨头,就陪你一起,让那昏君,血债血偿!”
父女俩的目光在昏黄的烛光中交汇,无需再多言语,血脉相连的仇恨与守护,在这一刻达成了最深的共鸣。复仇的火焰,终于在父女两代人的心中,彻底点燃。
赵明成的声音顿了顿,按在赵明珠肩上的手微微收紧,那份沉重感更加清晰。他看向女儿的目光里,除了决绝,还掺杂着深切的忧虑,这份忧虑,并非源于复仇本身,而是源于……
“只是......明珠,”赵明成的语调变得异常复杂,目光落在女儿发间那支即使在昏黄烛光下也难掩华光的玫瑰金簪上,“你与那裴家小子......”
赵明珠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抬手碰了碰那支金簪,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却让脸颊又有些发烫。她没想到父亲会在此刻提起裴逸麟。
“裴逸麟,裴太师之孙,年少有为,家世清贵,品行温良。”赵明成缓缓说道,“他对你的心意,为父大抵知晓。你对他,也并非无意,是吗?”
赵明珠张了张嘴,想否认,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在父亲洞察一切的目光下,她那些傲娇的掩饰显得如此苍白。她最终只是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算是默认。
赵明成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明珠啊,情之一字,最是难解,也最易伤人。若在寻常人家,裴逸麟确实是良配。但我们即将要走的路,是什么路?”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是屠龙之路!是颠覆皇权之路!”
“裴家,”赵明成一字一顿,清晰地剖析着那冰冷的现实,“世代忠良,深受皇恩。裴太师对皇室,更是心怀感念,忠心耿耿!裴逸麟自身,是太子燕彻执的同窗,是东宫近臣,是陛下新任命的枢密院官员!他裴家,他的立场,他的前程,乃至他的整个家族,都牢牢地绑在当今皇室这条船上!”
“而我们呢?”赵明成直视着赵明珠,目光锐利如刀,“我们要做的,是与整个皇权为敌!是要将他裴家所效忠的‘君’拉下神坛!明珠,你想过没有?”
“到那时,裴逸麟该如何自处?一边是血脉相连、恩深义重的家族和君主,一边是站在了对立面的你义两难全,那是何等的煎熬与为难?”赵明成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赵明珠心上,“你又该如何自处?看着他痛苦挣扎?看着他可能为了家族、为了‘忠君’而最终站到对立面?甚至成为我们的阻碍?”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父女俩沉默而沉重的剪影。
赵明珠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方才被父亲认可复仇决心而燃起的火焰,仿佛瞬间被浇上了一盆冰水。她怔怔地看着父亲,耳边反复回响着那些话。
而裴逸麟那明朗的笑容、灼热专注的眼神、在宫门外稳稳接住她的怀抱、还有那句“你的路,不会只有你一个人走”。这些画面和声音是如此清晰而温暖,让她心动,让她忍不住想要靠近。
可父亲的话,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将那看似美好的情愫下潜藏的现实,血淋淋地剖开在她面前。
他的世界,与她要摧毁的世界,是同一个根基......他们,怎么可能并肩同行?
赵明珠只觉得心乱如麻,像被无数丝线紧紧缠绕,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抬手,再次碰触到发髻上的玫瑰金簪。
她摘下簪子。
“父亲,我会和他断。”
赵明成点点头。这也是他现在虽然无奈,但最想得到的结果。他从书桌上一摞文书下抽出一封书信,递给赵明珠。
赵明珠接过那封信,打开阅览,却一头雾水:“湘水知府送个后妃入宫,为何要书信告诉您?”
“燕寒膝下子嗣少,又相继夭折,最终只有燕彻执这一个儿子长大。送后妃入宫诞下皇子,就是要打破燕彻执垄断储君之位的第一步。”赵明成说,“燕彻执必然容不下这孩子,但我和你舅舅会竭尽全力保下他。只要他不再是皇室独苗,就燕彻执那荒淫无度的行事作风,一桩桩一件件摆出,废储是早晚的事。”
赵明珠忽然感觉心口有些发闷。她知道这条路难走、付出惨重,但没想到第一步便是将一个尚且不存在的婴孩做牺牲品。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赵明成缓缓开口:“那孩子,我会让他平安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