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瑾将那对翡翠蝴蝶耳环挂在海棠枝头的第三日,尚宫局的女官来报,说蝶贵人宫中那架紫檀木梳妆台,在搬运时发现抽屉夹层里藏着本绣谱。
“谱子最后几页被虫蛀了,只剩半阙《雁门秋》的绣法。”女官捧着个锦盒,盒中铺着褪色的青绸,“奴婢瞧着针脚,倒像是姜绣娘你常用的劈丝绣。”
承瑾展开绣谱,泛黄的宣纸上,蝶儿用朱砂描的雁门关轮廓旁,密密麻麻记着的是丝线配色:城墙用秋香色劈成十二丝,烽火台掺三分赭石,天边的晚霞要掺胭脂虫红。
那绣谱的最末行题着行小字:“待来年春暖,绣与阿弟看。”
承瑾整个人微微发颤,这一行“待来年春暖,绣与阿弟看”,让她彻底破防。
又不敢在女官面前失态,咬牙忍着。
直到女官走后,承瑾的眼泪根本止不住。
窗外的秋风卷着银杏叶撞在窗棂上。
承瑾回到住处时,夕阳已漫过宫墙。
承瑾拿出她绣好的《百花争艳》,望着生绢上的花朵色彩斑斓,红的似火、粉的如霞、白的像雪、紫的若幻,各种颜色相互交织。
去年的九月,也是这秋燥天,承瑾在夏布上绣《百花争艳》,也是牡丹、海棠、芙蓉、桃花、芍药、莲花、茶花、杜鹃、菊花、玉簪花、梅花……众多花朵边上。最不起眼又最吸引人眼球的是芙蓉花边上,石缝里钻出的蒲公英旁那颗被举着毛茸茸的球。
“瑾儿,你看这牡丹开得最张扬,这旁边的芍药生得娇媚,就连花瓣边缘的卷边都活灵活现。”阿娘啧啧赞赏,眯眼笑道,“你阿婆的绣法完全地让你传承下来了。”
“本来就按阿婆的方式来绣的么。”承瑾说道。
“老身年轻时,曾绣过一幅《百花争艳》给一位故人。后来,曾因这幅绣图,给那位故人带来困扰,再后来,直到老身躲来织里。”承瑾的阿婆抬起绣了大半生的枯瘦手指轻轻抚在《百花争艳》上。
“嗯——你们闻,这屋里都飘满花香了……”赶集回来的阿爹眼前一亮,嘿嘿笑道,端着陶碗里的茶水咕噜咕噜喝了一半,接着说道,“这茶花开得比布商沈掌柜院子里的还精神!”
“阿爹,雪儿也闻到满屋子的花香味了!”承雪笑嘻嘻地。
“姐姐,你这是将春天的调色盘打翻在夏布之上,构成了一幅万紫千红的绚丽画卷呢!”承风拍着马屁乐呵呵道。
“大姐,你再到这上面绣朵蒲公英可好?”承雨带着弟弟承明摘了一捧蒲公英,调皮道,“大姐,你咋绣得跟真的一样呢?”
“雨儿的主意不错,大姐这就绣蒲公英!”承瑾喜滋滋的抱起六岁的承明转圈圈……
“唉……”泪流满面的承瑾回过神长叹一声。
�1�7入眼中的是这春天的调色盘打翻在生绢之上,构成了一幅万紫千红的绚丽画卷。
承瑾暗忖着,要尽早去韦贤妃宫中一探究竟,别再拖下去了,真是一刻都不想在这宫中待下去了。
翌日清晨,承瑾向太上皇后请安后,承瑾去时,太上皇已去他的书斋尽显其文人雅士的情趣及艺术追求。
承瑾被太上皇后留下食早膳。
粟米粥内加了莲子和百合,精制的羊肉馅蒸饺,吉祥绞样的蒸糕,软烂入味入口即化的羊肉羹,清炒莲藕片。
“娘娘一直要求膳食从简,还嫌这么几样太铺张浪费。”太上皇后身边的刘姑姑小声对承瑾耳语道,“听灶房说,往年都是荤的素的摆满桌,如今这战事不知何日能消停。”
这几样荤素搭配的早膳还是从简了的?明明已经是很丰盛的膳食嘛。
这宫中能让承瑾留念的,除了刺绣的那些必需品,就是宫里的膳食。
食完早膳,又陪着太上皇后下了一会棋,许是心绪不宁,一直无法静下心来,连连输棋。
“丫头,你的心都没在老身这。”被太上皇后识破,棋是没法继续下了,“告诉老身如何?”
承瑾面红耳赤地快速思量一番,委婉道:“奴婢刚绣好一幅百花争艳。”见太上皇后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她索性拐点弯继续道,“奴婢入宫前听皇上曾说过在韦贤妃娘娘那见过一幅《百花争艳》,奴婢好奇,想去韦贤妃娘娘宫里瞧瞧,是不是奴婢去年绣的那幅《百花争艳》。”
“哦?”太上皇后绕有幸趣,“那一同去看看?”其实太上皇后已记起,曾经见那幅《百花争艳》,当时是被惊艳过,因韦贤妃想要,太上皇便给了,她是没在意而已。
承瑾当然是欣然同意,明面上又不显露出她特别愿意,面带微笑道:“能与娘娘一起,奴婢甚是荣幸!奴婢这就先回房中取来刚绣好的《百花争艳》。”
“嗯,去吧。”太上皇后点头,凝视福身离开的承瑾,“这丫头性子稳,皇上对她有意,入宫有些日子了还一直矜持,竟然拒绝皇上。”发现初来没多久的刘敏芝姑姑不是陪了几十年的李静娥姑姑,收住想说的话。
再观察一段时间,看她是真的不想服侍皇上还是装的。
承瑾火速奔回房内拿起《百花争艳》的绣图再返回太上皇后那。
辰时过后的阳光有些儿燥热。
承瑾脸上淌着细密的汗珠,后背也出了一层薄汗。
许是因她太过于激动和紧张,许是真的有些儿热。
承瑾跟在太上皇后的仪仗后,手握绣图,针脚细密的花瓣在生绢上微微凸起,心跳的加速让她有些惶惶不安。
“韦贤妃的那幅《百花争艳》若真是姜绣娘的,那是不是说明这丫头与这皇宫有缘?”太上皇后斜倚在辇上,鬓边的赤金点珠步摇随辇车轻轻晃动,阳光落在她眼角的细密皱纹里。
身侧的刘姑姑含笑着应答:“娘娘瞧事向来准得很,能入宫是天大的福气,姜绣娘该感恩戴德才是。”
“你说老身突然去韦贤妃宫里,她会有何反应?”太上皇后轻蔑地微笑道。
韦贤妃从最初的宫女,后得太上皇临幸生下康王,直到康王屡次立功,才晋为贤妃,这些年,在众多的妃嫔中并不起眼,而且一直是太上皇后最看不起的一个,只是生了一个优秀的皇子才母凭子贵而已。
“奴婢愚钝,依奴婢看,韦贤妃定想必会措手不及。”刘姑姑含笑道。
聪明的刘姑姑——韦贤妃果真是见了太上皇后,措手不及。
惊惶的韦贤妃领着她宫中的众仆从行跪拜礼。
一行人来到韦贤妃宫中,着实让韦贤妃慌了神,跪在地上的她,一双杏眼盯着青石板,虽穿戴华丽,但那畏缩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宫女的模样。
“都起来吧。”太上皇后不屑地看了一眼韦贤妃,“贤妃,老身记得你宫中有一幅从江南来的《百花争艳》绣图,拿来再让老身瞧瞧?”
《百花争艳》?!
韦贤妃迟疑地抬头,望向太上皇后,不理解太上皇后一年难得来她宫中走动,为何突然要瞧《百花争艳》?!
韦贤妃抬起头的一霎那,她看到了站在太上皇后身后的承瑾。
这婢女在太上皇后身边是红人,整个宫中无人不知她救过太上皇后的命,跟在太上皇后身边也不为过。
但是——韦贤妃的注意到承瑾手里握着的是绣图。
“《百花争艳》……太上皇后娘娘是有何意?”韦贤妃可不是省油的灯,凭白无故地要来看百花争艳,想必事出必有妖。
“怎么?贤妃不肯吗?”太上皇后微微皱眉。
韦贤妃的脸色微变,讨好的笑容堆在脸上道:“太上皇后娘娘息怒,吾这就让人取了来。”
“嬷嬷,给吾把箱箧内的那幅《百花争艳》拿来。”
嬷嬷应声赶紧去取。远远的,承瑾便看到再熟悉不过的绣图,扑面而来的熟悉又亲切的气息让承瑾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去年九月绣的《百花争艳》图,承雨让她在这图上再添绣蒲公英,十月初完工的《百花争艳》。
承瑾紧紧凝视嬷嬷手中的绣图,她心跳加快,又希望是她绣的,又希望不是她绣的。
她的眼睛牢牢地跟随嬷嬷手中的绣图。
当嬷嬷与另一个侍女将绣图在案桌上缓缓展开,夏布的底色带着江南特有的温润。
承瑾苍白的脸,浑身发颤。
映入众人眼中的是——五彩的丝线在夏布上穿梭,绣出的花朵五彩斑斓,每一种颜色都鲜明而生动,彼此映衬,使得整个绣品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如同置身于一个色彩缤纷的花海中。
百花花朵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如同锦缎般华丽。
栩栩如生的百花,丝线的走向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花瓣的轮廓和质感,花蕊处的细节更是精致入微,让人仿佛能闻到花朵的芬芳,感受到它们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姿态。
众人啧啧声不绝于耳,承瑾的脑子里却嗡嗡作响。
牡丹花的卷边带着俏,果真如阿娘说的那般活灵活现。
芍药生得娇媚,这娇媚里藏着她当时别出心裁劈成九丝的粉线。
艳而不俗的火红色茶花,好似举着一团团烧得正旺的火苗,仰着花瓣朝太阳的方向张着。